回家(小说)

  周末,正在熟睡的陈家明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了,他心里有点烦躁:难得的一次休假,谁又来搅扰我的清梦?

  可他一看来电显示,所有的不快马上烟消云散,是正在A市上大学的儿子陈晨打来的,儿子简单跟他聊了几句,告诉他学校马上就要放寒假,自己已经订好了回家的火车票,三天后就可以回家见到日思夜想的爸爸妈妈了!

  挂断儿子的电话,陈家明的脸上写满了笑意。忽然,他想起了乡下的老父亲,因为忙着工作,已经两个月没有回老家看望他了,自己正好趁着这次休假去看看父亲,顺便到乡下散散心。

  “这是一次充满亲情的短途游呢!”陈家明心里自嘲道。

  陈家明是B市最大医院的传染病科主任,这几年随着新冠疫情爆发和传播,这个科室成为医院最忙碌的部门,还好经过几年的抗疫,各地虽然不时有疫情反复,但大趋势比较平稳,陈家明才能享受到正常的每月两天休假。

  可是陈家明的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再过一个月就要过春节了,随着人员的大幅度流动,新冠病毒也在暗处蠢蠢欲动,他和同事们也做好了随时迎战的准备。

  陈家明开着自己的桑塔纳,惬意地行驶在开往老家的乡村公路上,看着窗外的景色渐渐熟悉,陈家明感觉到是那么的心旷神怡,他打开车窗,嗅着充满泥土气息的空气,这清新而潮湿的空气温馨而甜蜜,这就是家的味道吧!

  在一曲曲优美的轻音乐的陪伴下,一百多里的路途走起来也变得轻松短暂,当陈家明看到村口那棵标志性的百年老槐树时,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马上就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老父亲了。

  父亲那饱经风霜的面孔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陈家明家境一般,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生育了四个子女,陈家明是老小,当年为了供陈家明上学,不仅父母拼命在地里劳作,就连哥哥和姐姐也都早早地辍学打工,所以陈家明对家人充满了感激。自从几年前母亲去世后,他一直想把老父亲接到城市里跟自己一起住,可是老父亲说自己身体健康,在农村住习惯了,不想离开老家,陈家明只好顺着老人的心意,只能趁空闲了来看望一下父亲。

  大槐树越来越清晰地映入陈家明的眼帘,咦?树下怎么有两个人?其中有一个很像自己的父亲,陈家明停下车,走出驾驶室,仔细一看,那个老人是村里的老支书陈秋生,另一个年轻小伙子陈家明不认识,离开家乡多年,年轻辈的他都不熟悉。

  “二叔!”陈家明亲切地叫着,看到老家的人他的心里觉得格外亲切。

  陈秋生认出了陈家明:“噢,是大侄子啊!回来看爹了?”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陈家明指着横在路中央的树桩说道。

  “大侄子,今天封村了,你进不来了,回去吧,有啥东西我捎给你爹。”陈秋生的脸上表情严肃,一副六亲不认的样子。

  “二叔,我一上午跑了一百多里地,就是回来看看俺爹,跟他说几句话,很快就走。你就行个方便吧!我的好二叔!”陈家明拿出香烟,准备递给老支书。

  陈秋生往后退了几步:“大侄子,你别过来!你今天就是叫我二爷,也不能放你进来!我们村有几个在外地打工的人刚从C市回来,那儿是中高风险地区,所以上级让我们村全部居家隔离,而且外人也不能进来,你是医生,更得模范遵守防疫规定,你就别难为你叔了!”

  陈家明有些懊丧,可是他也深知防疫规定,他对老支书说:“唉,二叔,我不难为您,我不进去了,您找个人给俺爹捎个信,让他过来一趟,我跟他说几句话就走!”

  陈秋生的脸上闪现出一丝不忍之色,他对那个小伙子说:“毛蛋,你去村东头告诉陈根球,让他赶紧过来一趟,就说他儿在这儿等着他哩!”

  那个叫做毛蛋的小伙子一溜烟往村里跑了。

  陈家明的一根香烟刚刚抽完,就看见老父亲跟在毛蛋后面,颤巍巍地小跑着赶了过来。

  “爹,您别慌,慢慢走,别摔着,我在这儿等着您呢!”陈家明看着气喘吁吁的老父亲,心疼地喊道。

  陈根球看着儿子,恨不得马上扑到儿子身边,可是还没到树桩前,就被陈秋生拦住了:“老哥,远远的说话就好,不能近距离接触。”他细心地把陈根球脱落的口罩戴好:“特殊时期,要注意哩!”

  陈家明看着老父亲,泪水在眼中打转:“爹,儿子不能回家看您了,您要多加保重啊!等疫情过了,我一定再来看您!”

  陈根球老泪纵横,打湿了口罩,他抹了抹眼睛:“明子,爹好着呢,没事你不用来了,跑恁远的路,连口水都没喝就得回了,爹心里难受啊!”

  “爹,能看您一眼,儿就没白来啊!您一个人在家,一定要注意,晚上记得把采暖炉封好,别中煤毒;还有我给你的钱别不舍得花,想吃啥就买啥,每天记得按时吃药……有啥事记得让双全给我打电话。”双全是陈根球的邻居,怕老人有啥意外,陈家明把手机号留给了双全,拜托他平时多多关照老人。

  “好哩,我都记着呢,你赶紧回去吧!路上开车注意安全啊!”父亲冲儿子摆了摆手,脸上却满是不舍。

  陈家明擦了擦眼睛,他打开后备箱,拿出准备好的东西:几罐老年人奶粉(买纯奶饮料保质期短怕父亲不舍得喝会很快过期),一箱鸡蛋面,一大盘香蕉,还有一壶油和一袋大米。陈家明把东西放在树桩前,对老支书说:“二叔,麻烦您找个人给俺爹带到家吧!俺爹就交给您了!”

  “你请放心了,你爹在咱村左邻右舍都操着心了,你就安心回去吧!”

  “回去吧,明子!”陈根球不停地挥着手,眼睛却直直地看着儿子,好像害怕儿子会突然消失。

  陈家明看着父亲,忽然,他跪在了地上,给父亲磕了三个头:“爹,要是春节我回不来,就算我提前给您拜年了!”

  陈根球急着喊道:“明子,你这是干啥了?快起来,回去吧!咱村里一解封我就让双全跟你打电话!”

  陈家明站起来:“好,如果村子年前解了封,我就来接您回城里过年!”

  “好,我都听你了!明子,快回去吧!路上开车慢点!”陈根球挥着手跟儿子道别。

  陈家明擦了擦眼泪,启动了汽车,掉头而去,他不敢回头,他知道父亲一定会等到他的车影完全消失后才肯回家的。

  回到家刚进门,他的手机又响了,陈家明一看是院长的电话,马上按下了接听键,院长急切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陈主任,前几天那个病人马凡出问题了,昨天做的核酸检测是阳性!几个密接者也出现了跟他相同的症状,耳鸣,体温升高,咽干咽痛,看来形势要严峻了,我已经跟上级汇报了,你明天不能休假了,按时返回工作岗位。”

  “好,我知道了,明天我就过去!”陈家明说。

  马凡是本地一个企业的老板,一个月前去M国考察项目,回来后按照防疫规定进行隔离,半个月里已经做了七次核酸检测,都是阴性,他也没有任何异常。昨天马凡说自己的耳朵一直嗡嗡响,陈家明为他做了详细检查,体温略微升高,但还是在正常范围内,就是因为他有了咽干咽痛的症状陈家明才决定让他再做一次核酸检测,没想到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陈家明的心情开始变得沉重起来,他可以预见到B市很快就会迎来一场疫情风暴,思考片刻,他果断拨通了儿子的电话:“晨晨,你赶紧把火车票退掉,没有我的电话,暂时不要回家!”

  “怎么了?咱那儿不是没有疫情吗?我想回家过年!”陈晨有点任性地说道。

  “今天我们医院已经确诊了一个新冠患者,他是从M国回来的病人,暂时还弄不清他携带的新冠病毒是哪一类,几个密接者也出现了异常症状,B市的疫情很快就要爆发了。你在学校要注意安全,尽量不要外出,咱家疫情控制住了我会跟你打电话的,你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只要我们都好好的活着,以后在一起的机会多得是!”陈家明严肃地说。

  “好吧!爸爸,您跟妈妈要多注意啊,特别是您,医院是最危险的地方,您一定要做好防护,保护好自己!”陈晨像个大人一样嘱咐道。

  陈家明刚放下手机,突然感觉到从耳朵里传出一阵嗡鸣,作为一个医生特有的敏感让他蓦地产生了一种不祥之感,他从书架上的小药箱里拿出温度计夹在了腋下,五分钟他看了看:37度,他想起了那个叫做马凡的老板,他的体温也经常略微高于正常温度,难道自己感染上新冠病毒了吗?

  陈家明的心里感到一阵恐慌,作为传染病科室主任,这几年来他看到过很多新冠病毒患者,他们那种痛苦让他不忍目睹,有多少个生命因为新冠消逝,有多少个家庭因为新冠破碎!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按下了院长的手机号:“院长,我……好像感染新冠了!”

  “啊?!陈主任,你不是开玩笑吧?”院长的语气透露出一万个不相信。

  “我出现马凡的症状了,耳鸣,低烧,现在还没有咽痛的症状,只是觉得有点口干。”陈家明平静了一下心情缓缓说道,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病情,就像平时介绍他患者的病情一样。

  院长相信陈家明不是在开玩笑了:“好,陈主任,你呆在家里千万不要出门,我马上跟防疫科联系,让他们去你家里接你!你准备一下你的生活用品,看来你要在医院呆一段时间了。”

  陈家明开始收拾自己的日常生活用品。忽然,他听见钥匙在门锁里插动的声音,不好,妻子杜鹃回来了!

  他的妻子杜鹃是一个中学校长,临近期末,学校的事比较多,这个星期她一直呆在学校,没想到她今天突然回家了。

  陈家明快步跑到门边,反锁住屋门:“杜鹃,别进来!”

  杜鹃扭了几下钥匙打不开门正在疑惑,听到爱人的声音,以为他在跟自己闹着玩,顿时不悦地说道:“家明,别闹了,我在学校忙了好几天,又累又饿,赶紧打开门让我进去!”

  陈家明离屋门远远的,他打开手机,拨通了妻子的手机:“杜鹃,我可能感染新冠病毒了,你今天先不要回家,先去朋友家借住一晚,等我走后让防疫部门把屋子好好消一下毒,你再住进来!”

  杜鹃如雷灌顶:“家明,我不信,你在医院不是一向防护得很好吗?怎么现在就染上病毒了?你先让我进去,我陪你去检查!”

  陈家明痛苦地摇摇头:“不行啊!这次的病毒很隐秘,传染性极强,我不能害了你!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你快走吧!有啥事我们电话联系!”

  “不!家明,你不能有事,儿子过几天就回来了,我们还要在一起过年呢!”杜鹃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救护车那凄厉的声响划破了夜空,一会儿,几个身穿隔离服的医护人员冲上了楼梯,看到在门前痛哭的杜鹃,一个医护人员说:“这位女士,我们是来接疑似患者的,这儿很危险,请您赶紧离开!配合我们的工作!”

  救护车呼啸着冲出了小区,杜鹃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下了楼梯,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忽然,她想到了如果爱人感染了,自己按照防疫规定也必须得接受隔离,她拿出手机,拨通了社区的电话……

  救护车来到医院,陈家明被快速送进了传染病科的隔离病房,他的同事高明亮穿着厚厚的防护服严阵以待,看到他还不忘调侃:“哈哈,没想到吧,堂堂的主任有一天也会成为我的病人!看我如何收拾你!”

  “哈哈,没事,我这一百多斤就交给你了,要杀要剐随便你!”陈家明也笑着回应对方,他们是共事十几年的老朋友,无话不说,一见面就没有几句正经话。

  高明亮是传染科副主任,他毕业于国内某著名医学院,主攻各类传染病的研究和治疗。前几年国内新冠爆发,陈家明和高明亮参加了首批援鄂医疗队,在疫区他们配合默契,利用精湛的医术挽救了很多新冠病人,受到了国家相关部门的表彰。医院里的同事很羡慕这对铁哥们,戏称他们好像戏曲《杨家将》里的焦赞和孟良,谁也离不开谁。

  说笑归说笑,高明亮跟几个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细心地给陈家明做着各项检查,一点儿也不敢大意。

  陈家明趁着做检查的空隙问起了马凡的病情,高明亮说道:“他已经被送到ICU了,他真是以一人之力祸害全城啊!害了自己又害别人……刚才市新冠防疫办公室已经下达了一号通知:全市进入紧急防疫状态,明天起就开始全民核酸检测……你不要操别人的心了,好好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康复,咱们继续并肩作战,抗击疫情!”

  陈家明突然郑重地对高明亮说:“明亮,我有个事现在必须跟你交待一下,怕以后没机会……如果我这次扛不过去,就把我的遗体捐献给咱医院,也算为抗疫做最后一份贡献!”

  一向嘻嘻哈哈的高明亮忽然红了眼圈,他抓住陈家明的手说道:“哥,你说啥呢?有兄弟在,你会没事的!等你好了,咱还去常去的那个酒店喝酒,记住你请客啊!”

  陈家明看着防护罩中高明亮那坚毅的眼神,顿时有了自信,他们曾在一起挽救了多少新冠患者的生命,他相信自己的好兄弟!

  第二天,陈家明的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了,阳性,他开始出现咽痛症状;B市开始了第一轮核酸检测。

  第三天,陈家明开始发烧,意识不清,被送入了ICU。B市通过检测查确诊了15例新冠患者;全市封城,封街道,封小区,封村……

  几个月过去了,伴随着春暖花开,B市的这次新冠疫情被彻底控制。

  城市全面解封,人们走出了封闭数月的房间,漫步在灿烂的春风里,大街依旧车水马龙,人们依然欢声笑语,丝毫看不出新冠疫情给这个城市带来的创伤。

  陈家明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感觉自己好像从鬼门关转了一圈。由于他的病情已趋于稳定,被从传染科病房转入了普通病房,进行后期康复治疗。

  一场新冠,彻底摧毁了陈家明的健康。新冠为他带来的后遗症让他苦不堪言:他的体重减了30多斤,因为长时间卧床双腿无法正常行走,虽然经过一个月的康复训练但还是步履蹒跚,如刚学会走路的小孩;更为严重的是为了治疗新冠做气管插管术,影响到了他的声带,他声音嘶哑,说话非常困难。人们再也看不到那个意气风发的陈主任,他现在只是一个虚弱的病人。

  但是,他还活着,这就是让人们无比欣慰的事。

  这一天,陈家明在护士的帮助下正在病房内练习走路,忽然病房门打开了,杜鹃第一个走了进来,陈家明看着几个月未见的爱人,恍如隔世,他眼睛一热,泪水夺眶而出。他的儿子陈晨拿着一束鲜花紧跟其后走进病房,陈家明看着高大帅气的儿子,不住地点头。当第三个人走进来时,陈家明忍不住失声痛哭,那个老者正是他的父亲陈根球,父亲身后是二叔陈秋生。

  陈家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任凭眼泪在脸上流淌。杜鹃和陈晨轻轻地为他擦着眼泪,老父亲拍着儿子肩膀,安慰道:“好孩子,你受苦了……”老支书则不停地说着一句话:“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几天后,陈家明就要出院回家了,他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这天他问照看他的护士:“高明亮大夫呢?为什么不见他过来?他不是我的主治大夫吗?”

  护士避开了他问询的眼神:“他……他在传染科照顾别的患者,抽不出时间来看你。”

  陈家明站起身慢慢向病房外走去:“我知道他在那儿,他不来看我,我去看看他!”

  护士拉住他:“陈主任,您身体还很虚弱,我去找他!”

  “不用,我自己去找他!”陈家明拉开病房门,迎面看见的是院长。

  “陈主任,你找不到高明亮了!他不在了……”院长面色凝重,低声说道。

  “不在了?他被调走了还是……”陈家明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院长说:“这次的病毒来势汹汹,非常凶险,感染者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你在昏迷中好几次呼吸困难,需要插管抢救,在给你插管时,你创口喷出的血液洒到了高明亮的脸上,他不幸被感染了,而且病情发作更加严重。经过数次抢救,还是没能挽救他的生命……高大夫去世后,按照他昏迷前的请求,他的遗体被捐献出来供专家们研究……”

  陈家明再一次泪流满面,他脑海里浮现出最后一次见到高明亮的场景,他们还互相开着玩笑,没想到那竟然是最后一次相见!

  “我还欠他一顿酒呢!”陈家明喃喃地说道。

  “今天送高明亮的骨灰回家,我们医院为他送行,医务人员能脱身的都去参加。我特地来告诉你一声,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去送送他吧!”院长说。

  “谢谢院长!如果我今天不去送明亮回家,我会愧疚一生的!”

  一向清冷的医院的小广场上,站满了人,有医院的医务人员,也有来医院看病的患者,一幅黑白横幅挂在一辆面包车前:送英雄高明亮大夫回家!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抱着一个镶嵌着高明亮生前照片的大理石骨灰盒,在几个人的簇拥下走上了面包车,一个中年女人跟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哭泣着,她正是高明亮的爱人。

  面包车缓缓启动了,忽然,陈家明用尽全身力气喊道:“送高大夫回家!”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打破了现场的沉闷和压抑,有几个人跟着喊起来:“送高大夫回家!”“送英雄回家!”

  在一阵阵慷慨激昂的呼喊声中,车子驶出医院,加快了速度,向前方驶去。

  路两边的行人都停下了脚步,用崇敬的目光,遥望着车子渐渐远去……

【审核人: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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